亚当·扎加耶夫斯基诗选
亚当·扎加耶夫斯基诗选
黄灿然 译
尝试赞美这残缺的世界
尝试赞美这残缺的世界。
想想六月漫长的白天,
还有野草莓、一滴滴红葡萄酒。
有条理地爬满流亡者
废弃的家园的荨麻。
你必须赞美这残缺的世界。
你眺望时髦的游艇和轮船;
其中一艘前面有漫长的旅程,
别的则有带盐味的遗忘等着它们。
你见过难民走投无路,
你听过刽子手快乐地歌唱。
你应当赞美这残缺的世界。
想想我们相聚的时光,
在一个白房间里,窗帘飘动。
回忆那场音乐会,音乐闪烁。
你在秋天的公园里拾橡果,
树叶在大地的伤口上旋转。
赞美这残缺的世界
和一只画眉掉下的灰色羽毛,
和那游离、消失又重返的
柔光。
神秘主义入门
天气很暖和,光很充沛。
咖啡馆露台上那德国人
膝上搁着一本小书。
我瞥见那书名:
《神秘主义入门》。
突然间我明白了,那些
打着尖利的忽哨在蒙蒂普尔查诺
街道上巡逻的燕子,
和来自东欧、也就是所谓中欧的
怯生生的游客的低声谈话,
和站在稻田里的——昨天?前天?——
修女般的白鹭,
和擦去中世纪房子的轮廓的
缓慢而有系统的黄昏,
和任由风吹日晒的
小山丘上的橄榄树,
和我在卢浮宫细看和赞叹的
《无名王子》的头,
和闪烁着花粉的蝴蝶翅膀般的
彩绘玻璃窗,
和在公路旁练习演说的
小夜莺,
和任何旅行、任何一种观光,
都只是神秘主义入门,
是基础课,是一场
延期的考试的
前奏。
弗美尔的小女孩
弗美尔的小女孩,如今很出名,
她望着我。一颗珍珠望着我。
弗美尔的小女孩的双唇
是红的、湿的、亮的。
啊弗美尔的小女孩,啊珍珠,
蓝头巾:你全都是光
而我是影做的。
光瞧不起影,
带着容忍,也许是怜悯。
自画像
在电脑、一支笔和一台打字机之间,
我的半天过去了。有一天半个世纪也会这么过去。
我住在陌生的城市,有时候跟陌生人
谈论对我是陌生的事情。
我听很多音乐:巴赫、马勒、萧邦、肖斯塔科维奇。
我在音乐中看到三种元素:软弱、力量和痛苦。
第四种没有名字。
我读诗人,活着和死去的,他们教会我
坚定、信仰和骄傲。我试图理解
伟大的哲学家们——但往往只抓住
他们宝贵思想的一鳞半爪。
我喜欢在巴黎街头长时间散步,
观看我的同类们被嫉妒、愤怒
和欲望所驱策,充满活力;喜欢追踪一枚硬币
从一只手传到另一只手,慢慢地
磨损它的圆形(皇帝的侧面像已被擦掉)。
我身边树木不表达什么
除了一种绿色、淡漠的完美。
黑鸟在田野踱步,
耐心地等待着,像西班牙寡妇。
我已不再年轻,但总有人更年老。
我喜欢沉睡,沉睡时我就停止存在;
喜欢骑着自行车在乡村道路上飞驰,杨树和房屋
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溶化成一团团。
有时候在展览馆里画对我说话,
反讽会突然消失。
我爱看妻子的面孔。
每个星期天给父亲打电话。
每隔一星期跟朋友们见面,
从而证明我的忠诚。
我的祖国摆脱了一个恶魔的束缚。我希望
接着会有另一次解放。
我能帮得上忙吗?我不知道。
我肯定不是大海的儿子,
像安东尼奥·马查多写到自己时所说的,
而是空气、薄荷和大提琴的儿子,
而高尚世界的所有道路并非
都与迄今属于我的生活
交叉而过。
黑鸟
一只黑鸟栖息在电视天线上,
唱着温柔、爵士乐般的曲子。
你失去谁,我问,你哀悼什么?
我在告别那些去世的人,黑鸟说,
我在告别这一天(它的眼和睫),
我哀悼一个住在色雷斯的女孩,
你不会认识她。
我为那株冻死的柳树感到难过。
我流泪,因为一切事物消逝、改变
又重返,但永远以另一种方式。
我狭窄的喉咙几乎承受不了
这些急速转变所带来的
悲伤、绝望、愉悦和骄傲。
一个送葬行列从前面经过,
每个黄昏都是如此,在那儿,在地平线上。
每个人都在那儿,我看见他们并说再见。
我看见剑、帽、头巾和赤脚,
枪、血和墨水。他们慢慢地走,
消失在河流的雾霭里,在右岸上。
我告别他们和你和光,
然后迎接黑夜,因为我服侍她——
还有黑丝绸、黑力量。
大提琴
不喜欢它的人说它
只是一把突变的小提琴
被踢出了合唱队。
并非如此。
大提琴有很多秘密,
但它从不呜咽,
而只是低声唱。
不过并非一切都变成
歌。有时候你听到
一句低语或私语:
我很寂寞,
我睡不着。
三个天使
三个天使突然出现
在这里,在圣乔治街这家面包店旁。
不是又来做人口普查吧,
一个疲倦的男人叹息道。
不是的,第一个天使耐心地说,
我们只是想看看
你们的生活怎样了,
日子的滋味如何,以及为什么
你们夜里总是充满不安和恐惧。
没错,恐惧,一位可爱、眼睛像做梦的
女人回答;但我知道为什么。
人类的脑力撑不住了。
他们寻求他们找不到的
帮助和支持。长官,请看一看
——她把天使叫做“长官”!——
维特根斯坦吧。我们的哲人
和领袖都是忧郁的疯子,
他们知道的甚至比我们
普通人还少(但她可
不普通)。
还有呢,一个正在学
小提琴的少年说,晚上
都只是一个空纸盒,
一个没有神秘的棺材,
而在黎明时,宇宙看上去
像电视屏幕般枯燥和陌生。
此外,那些爱音乐本身的人
少之又少。
其他人纷纷发言,悲叹声
汹涌而来,膨胀成愤怒的奏鸣曲。
如果先生你们想知道真相,
一个高个子学生喊道——他刚
失去母亲——我们已受够了
死亡和残忍、迫害、疾病,
毒蛇的眼睛般呆滞的
长久的沉闷。我们土地太少,
火太多。我们不知道我们是谁。
我们迷失在森林里,黑色的星星
在我们头顶上懒惰地移动,仿佛
它们只是我们的梦。
但是,第二个天使腼腆地应付道,
总还有一点快乐,美的事物甚至
近在手边,在每个时辰的
吠叫声下,在专注安静的心中,
还有,我们每个人身上都隐藏另一个人——
普遍,强大,不屈不挠。
野玫瑰有时会散发
童年的味道,而在假日,少女们
一如往常走到户外散步,
她们绕围巾的样子
带有某种永恒的含义。
记忆活在海洋里,在奔腾的血中,
在黑色、烧燃的石头里,在诗中,
在每一次安静的谈话中。
世界跟原来一样,
充满阴影和期待。
他原可以继续这样说下去,但是人群
愈变愈大,无声的
愤怒浪潮扩散
直到使者们终于轻轻飘起,
升入空中,他们逐渐远去时
继续小声重复:愿你们平静,
愿生者、死者、未出生者平静。
唯独第三个天使一言不发,
因为他是长久沉默的天使。
中国诗
我读一首中国诗,
写于一千年前。
作者谈到整夜
下雨,雨点敲击
他的船的竹篷,
以及他内心终于
获得的平静。
现在又是十一月,一个
有浓雾的铅灰色黄昏,
这仅仅是巧合吗?
另一个人正活着,
这仅仅是偶然吗?
诗人们都十分重视
获奖和成功,
但是一个秋天接着一个秋天
把叶子从那些骄傲的树上撕走,
如果有什么剩下来
也只是他们诗中的雨声的
低语,
不悲不喜。
唯有纯粹是看不见的,
而黄昏趁着光和影
把我们遗忘一会儿的时候
赶忙把神秘的事物移来移去。
说游泳
这个国家的河流甜蜜
犹如行吟诗人的歌,
沉重的太阳向西闲逛,
乘着黄色的马戏团马车。
乡村小教堂
张开一块寂静的丝绸
又旧又纤巧,哪怕呼吸一下
也会把它撕裂。
我喜欢在大海里游泳,大海老是
跟自己说话,声音单调
犹如一个流浪汉,再也
记不起他到底在路上多久了。
游泳就像祈祷:
双掌合了又开,
合了又开,
几乎永无止境。
善心的修女
那是童年,再也回不来——
浆果这么黑,夜晚也羡慕;
纤细的杨树从狭窄的河边升起,
像善心的修女,不害怕陌生人。
从阳台我看得见一条小街和两株树,
但我也是皇帝,无忧无虑地聆听
我的无数军队呼啸,
被夺取的土耳其战旗飘动。
我喜欢牙齿间青草的味道,
苦涩的枫叶,口中第一枚
六月的草莓的酸甜。
星期天早晨母亲弄真正的咖啡,
教堂里老神父对骄傲开战。
每当我见到穷人就心痛。
蓝色和黄色的国家生活在地图里;
大国吞噬小国,但在邮票上
你只见到安静的鹰、斑马、
长颈鹿,和优美得令人窒息的小山雀。
在那家幽暗的商店落满尘埃的货架上
一罐罐粘糖果堆积着。
一打开就有成群的红蛾飞出。
我是一名童子军,懂得树林中的孤独,
当黄昏降临,猫头鹰啼叫,
橡树的枝桠不祥地嘎吱作响。
我读骑士小说、俄罗斯民间故事
和显克维奇没完没了的三部曲。
我父亲为我建一座微型磨坊,
它在山溪里迅速地旋转。
我的自行车跑得比喷着气的火车还快,
八月的酷热把城市溶化成冰淇淋。
浆果这么黑……苦涩的枫叶……
那是童年。血和盛宴的时光。
维琴察的早晨
纪念约瑟夫•布罗茨基和克日什托夫•基耶斯洛夫斯基
太阳这么纤弱,这么幼嫩,
我们都有点害怕;一个不小心的动作
也有可能抓破它,仅仅喊一声——如果有谁
试着喊——也可能伤及它;只有疾飞的雨燕,
翅膀硬如铸铁,
敢于纵情歌唱,因为它们刚在泥巢里
度过短暂、不安的童年,
挨着兄弟姐妹,疯狂的小行星,
黑如森林的桨果。
小餐馆里困倦的侍者——黑夜最后的影子
在他双眼下会合——往大衣袋里
掏着零钱,咖啡散发庄严的油墨味,
甜味和阿拉伯味。天空的湛蓝
应允着一个漫长的下午,一个无尽的白昼。
我仿佛第一次看见你们。
就连这座帕拉第奥建筑的圆柱也似乎
是新生的,它们从黎明的潮水中升起,
像维纳斯,你们年长的同伴。
从乱涂乱抹中开始,计算损失,计算死者,
开始新的一天而没有你们,首先是你,
我们葬你两次,哀悼你两次,
你活了两次且跟别人一样强,在两个大陆,
用两种语言,在现实世界和想像世界——然后是你,
有着清秀端正的面容,那目光放大了
各种物体和和心灵(永远太小)。
你们两个都走了,从现在起我们将过一种双重生活,
同时在光里和影里,在明亮的阳光
和石头般的厅堂的冰冷里,在悲伤中和欢乐中。
译注:维琴察是意大利城镇,以帕拉第奥建筑闻名。 布罗茨基(1940-1996)美籍俄罗斯诗人,用俄语和英语写作,在纽约逝世,其遗体后来迁往威尼斯埋葬。基耶斯洛夫斯基(1941-1996),著名波兰导演。
卡西斯的日出
在半暗中白色建筑群耸立,还未完全
成形,而建筑群旁,那灰沉沉的葡萄园,那黎明前的宁静;
犹大算着银币,但在猛烈祈祷中
扭弯的橄榄树比任何时候都更深入大地。
太阳在哪里!现在依然寒冷,
一片谦卑的风景在我们周围铺展;
星星已离去,牧师们睡得正沉,鸟儿在八月
不许歌唱,偶尔才有一只
结结巴巴,像中学拉丁课上不用功的男生。
现在是凌晨四点,绝望住在如此多的房子里。
这时候脸孔狭长的忧伤哲学家
正雕琢他们陈旧的格言,而疲乏的指挥家,
他们昨晚刚使布鲁克纳和马勒复活,
此刻无人鼓掌地、不大情愿地迷糊入睡,而妓女们
回到她们寒酸的公寓里。
我们恳求葡萄园
被赋予生命,它们灰沉沉,像涂上一层火山灰;
恳求远方那些大城市从冷漠中苏醒,
而我恳求别误将自由等同于混乱,
恳求重获那样一种信仰,它连接
可见和不可见的事物,但不钝化心灵。
在我们下面大海变蓝,地平线的轮廓
逐渐清晰,像一条细长的带子
深情而牢牢地环抱我们这转动中的星球,
我们看见渔船可靠地摇晃,像海鸥
在深蓝色的水面上,而不一会儿
太阳深红色的圆盘从围成半圈的群山里浮现,
归还光的礼物。
译注:卡西斯是法国著名度假胜地。
不可能
芝加哥黑石大道南5414号
真困难,试图写作,不管是
在家中,还是在俯瞰海洋、横越
一片黑森林的飞机上,在黄昏的宁静中。
总是开始时新鲜,达到
全速,但十五分钟后
就放弃,不情愿地投降。
我希望至少你可以听见我,
──因为,如你所知,理论家们一而再地,
几乎是天天提醒我们,说我们
搞错了,一如往常我们没领会
更深刻的意义,我们一直
读错书,唉,
我们下错结论。
他们宣称:诗歌在根本上是不可能的,
一首诗是一个大堂,那儿众多面孔消融
在聚光灯的金色迷雾里,那儿一群
愤怒的乌合之众猛烈的抱怨声淹没
一个个无助的单独声音。
那又怎样呢?美好词语快速消失,
普通词语很难服人。
所有证据表明沉默
只能拥有几个追随者。
有时候我羡慕死去的诗人,
他们不再有“坏日子”,他们不知道
“厌烦”,他们已离开“空虚”、
“雄辩”、雨、低气压地带,
他们已停止看“尖锐的评论”,
但他们继续跟我们说话。
他们的怀疑随他们消失,
他们的狂喜活着。
雨燕冲击圣凯瑟琳教堂
望着雨燕冲击圣凯瑟琳教堂,
它高耸的墙用砖和白石砌起
──一座未完成的教堂,地震
和火灾侵扰它,耳堂
和塔楼从未建造──我想:
雨燕一边以它们的疯狂、混乱、雄伟
对这座哥特式结构发动袭击,一边以它们
绝对地非人性的呼啸、尖叫和粗鲁
与手机铃声和举办
最后音乐会的歌唱的黑鸟竞争,
乃是狂喜的形象,但不是狂喜本身,
它们不可能狂喜,它们不想狂喜──
它们不是十字架的圣约翰或亚历山大的凯瑟琳
或锡耶纳的凯瑟琳,它们不知道充实或虚空,
怀疑或追求,绝望或欢欣。
这些雨燕属于普通雨燕种,
它们类似燕子但没有
亲缘关系,它们无法
横越大地,它们只知道一件事──飞啊飞,
只知道无穷尽地向头顶上升腾,
要求观看者带着一点严肃
和一点儿受感动,它们需要一只眼睛和一颗心;
眼睛必须追踪黑暗导弹的轨道,
太空船粉碎成一片片
神经兮兮的黑暗物质碎屑的踪迹,
而心一定要用它不可缺少的东西维持它们,
那就是热情,从而得到加强,
雨燕和观看者的心有那么一瞬间联系起来,
在一个不大可能的契约中,在对世界的
赞叹中,而世界似乎已在一个六月底的黄昏
决定若无其事地向我们披露
其狂热地保守的秘密之一,
就在黑夜带着蚊子和无知,
带着我这未完成、不确定
有欢乐和忧惧、有难以遏止、
难以满足的好奇心和未知数的生命重返之前;
但现在白天的百叶窗砰地关上
(而我已经说得太多)。
是否
是否值得在领事馆等待
某个职员一闪即逝的好脾气
和在火车站等待晚班车,
值得看披着日本斗篷的埃特纳火山
和拂晓的巴黎,当奥斯曼那些传统手法的女像柱
从黑暗中迎面耸立,
值得进入廉价餐馆
去闻那喜气洋洋的大蒜味,
值得搭乘我想不起是
什么城市下的地铁
去看不是我的祖先的幽灵,
值得坐小型飞机盘旋在西雅图
一次地震上犹如蜻蜓在火堆上,却又
几乎三个月不能呼吸,提些焦虑的问题,
忘记恩典的神秘方式,
在报纸上读背叛和谋杀的故事,
是否值得思考、回忆、陷入
最深的沉睡,沉睡中灰色的门厅
伸展,值得购买黑书,
匆匆从一个比我未见过的塞维利亚的大教堂
还辉煌的万花筒里
记下零散的影像,
是否值得来来去去,是否——
是也好不是也好
都抹不掉什么。
穿行于这座城镇
在一个昏暗时刻穿行于这座城镇
当忧伤隐藏在阴沉的大门里
而儿童玩着风筝般飘荡
在庭院有毒水井上空的大球,
而安宁、带怀疑的最后黑鸟歌唱。
想想你那继续着的生活,
尽管它已维持太久了。
你能否表达整体中最小碎片的声音。
你能否在见到卑鄙时直呼其名。
如果你遇见某个真正生活着的人
你会知道吗?
你是否滥用华丽的辞藻?
你原可以成为什么样的人,谁知道。
你爱沉默,而你只精通
沉默,倾听文字、音乐,而且安静:
为什么你开始说话,谁知道。
为什么在这个年代,在一个
还未诞生的国家,谁知道。
为什么跻身于流亡者中间,在一套曾经是德国人的
公寓,周围是悲伤和哀痛
和徒劳想重获一个神话的希望。
为什么童年蒙上采矿架
而不是森林的黑暗的阴影,
在一条溪流边,那里一只安静的蜻蜓继续看守
世界的秘密整体
──谁知道。
还有你的爱,它失而复得;
还有你的神,他不帮助那些
寻找他的人,
并躲在拥有学位的
神学家中间。
为什么只是这座昏暗时刻的城镇,
这干燥的舌头,这麻痹的嘴唇,
和如此多的问题,在你离开
回你的王国之前,那王国
曾经是沉默、狂喜和风的
发源地。
蝴蝶
那是一个十二月的夜晚,世纪那黑暗而平静的尽头
已临近。
我慢慢阅读朋友们的诗,看照片,书脊。
C哪里去了?狂妄的K怎样了,还有微笑的T?
B和N近况如何?
有些已死了一千年,另一些,首次登台者,刚于
前几个月去世。
他们在一起吗?在有绯红色黎明的沙漠里?
我们不知道他们住在哪里。
在有蝴蝶嬉戏的山溪边?
在散发木犀草味的小镇?
死人骑得快,S曾热切地重复(他也已经走了)。
他们在草原的安静中,在一团黄色圆云下骑着小马。
也许他们在亚洲一个火车小站偷煤,在满是煤烟的罐子里
融雪
如同那些被用车皮运送的人。
(他们有集中营和铁丝网吗?)
他们下棋吗?听音乐吗?他们看到基督吗?
他们向生者口授诗歌。
他们在洞穴墙上画野牛,开始在博韦
建造大教堂。
他们抓住那回避我们的罪恶感,
并原谅那些迫害他们的人吗?
他们涉过一条在八月酷烈下回软的北极冰河。
他们流泪吗?后悔吗?
讲几个小时电话?一言不发?他们在这儿,在我们中间吗?
不在任何地方?
我读诗,倾听夜与血的
强大低语。
译注:博韦,法国地名。
三种声音
黄昏的云在房间里拢集。
夜的影子在增长,驯服的欲望。
收音机里,马勒的《大地之歌》。
窗外,黑鸟啭鸣,无牵挂而喧嚣。
而我听见我的血液
轻柔的瑟瑟响(仿佛雪正从山边滑落)。
这三种声音,这三种陌生的声音,
正在跟我讲话但它们不提出
要求,它们不作出承诺。
在背景中,在草地
某处,夜的送葬队伍
充满空洞的低语,形成
再形成,试图整顿秩序。
时刻
使如此多祈祷者和世代耗尽体力的
罗马式教堂里的圆形石头
继续让谦卑的寂静和阴影沉睡在半圆形小室里
如同冬天里裹着裘皮的蝙蝠。
我们走出来。苍白的太阳照耀,
微小的音乐轻柔地
从一辆汽车里丁丁传来,两只松鸦
研究我们──人类,
渴望的丝线在空气中晃荡。
当下这个时刻不知羞耻,
在这座疲惫而古老的
圣所墙边
愚蠢地冒险,
等待几百万年抵达,
还有未来战争、地理年代、
停火、条约、气候变化──
这个时刻──它是什么──只是
一只蚊子,一只苍蝇,一个斑点,一缕呼吸,
然而它到处接管,
进入胆怯的青草,
占据叶茎和基因,
我们眼睛里的瞳孔。
这个如同你我一样会死的时刻
充满无边、无意义、
傻乎乎的欢乐,仿佛它知道些
我们不知道的事情。
扎加耶夫斯基的诗(15首)
(波兰)亚当•扎加耶夫斯基
李以亮 译
舌
囚在一只白色的笼子里
每当最轻微的风拂过
它都想逃走
在说出几个字母后被俘
它在波兰语中的溃逃
受到最宽大的处理
即便如此口腔的残忍
也难以形容
在面部的禁猎区
舌是最后的动物。
去利沃夫
去利沃夫①。从哪个车站
可到利沃夫,不是做梦,在黎明,露珠
挂在行旅箱,特快
列车和子弹头列车就要问世。匆匆
去利沃夫,白天或黑夜,在九月
或三月。可是,首先要相信,利沃夫依然存在,
在国界线内可以找到而不仅仅
存在于我的护照,高高的白杨
和槐树依然大声呼吸
仿佛印第安人,溪水依然嘀咕
黯然的世界语,草蛇仿佛俄语里
轻柔的标志,消失在
植物丛。打上包裹,出发,离开
不留痕迹,像一位虚弱的小姐
在正午消失。还有牛蒡草,绿色
牛蒡草的队伍,在威尼斯咖啡馆
画布下面,正下方,蜗牛谈论着
永恒。而大教堂高高耸起,
你记得,那么端正,一如
星期天,白色手巾和装满覆盆子的
吊桶立在地板,而
那时我的欲望还没有诞生,
只有花园,种子,和“安妮皇后”樱桃
琥珀以及令人捧腹的滑稽剧。
说起利沃夫,总是太多,没人能够
理解太阳炙烤下
每块石子的低语,夜晚东正教堂的沉寂
与基督教教堂全然不一,修士
一叶一叶,给植物施洗,它们却
没头没脑地生长,快乐弥漫
在每一处,厅堂,自动旋转
咖啡机,蓝色
茶壶,浆衣服的
浆,连绵雨点,玫瑰
刺。窗户边挂冰的黄色连翘丛。
钟敲响了,空气震动,女尼们的小纸袋
帆船似的飘向
戏院,这个世界有那么多
要在这一遍、一遍上演,
观众沸腾了,不愿
离开。我的姑姑们还不知道
我复活了她们,
而我如此确凿地活着,如此孤单;
仆人,干净,烫完了衣服,去拿
新鲜奶酪,里屋
带着一丝愠怒和巨大的指望,布勃佐佐斯基
作为访问学者到来,我的一个叔叔
不停地写着一首题为《为什么》的诗
献给全能的上帝,说起利沃夫
太多太多,它注满了容器,
漫过杯子,溢过
每一座池塘,湖泊,从每只烟囱
冒烟,变成火,风暴,
和闪电一起放声大笑,变得谦和,
转回家去,朗读旧约全书,
在小地毯旁的沙发上睡着,
关于利沃夫,有过太多太多,而现在
什么也没有了,它无情地生长
冷漠的园丁,像在五月一样,没有怜悯
没有爱意,剪刀
剪断了它,啊,等着吧,直到暖和的六月
和柔和的羊齿草一起,和无边
夏天的原野,也就是现实,一起到来。
而剪刀落下,沿着直线,穿过
纤维质,裁缝,园丁,检查官
剪断它的躯干和花冠,剪枝刀卖力地
裁剪,仿佛孩子的手工游戏
沿着纸上打出的鹿或天鹅的虚线。
剪子,削笔刀,剃刀狂戮,
裁减,弄短主教骄奢的
衣服,以及广场的、房子的衣服,树木
无声倒下,仿佛在丛林中,
大教堂颤抖了,人们互相告别
没有手绢,没有眼泪,如此干裂的
嘴,我不会再见到你了,如此多的
死亡,等待着你,为什么每个城市都要被弄成
耶路撒冷,每个人都成为犹太人,
而此刻,每一天,总是,
匆匆,打包,
屏声静气,去利沃夫,毕竟
它存在着,安静、纯洁
如一棵桃树。它在每一个地方。
————
译注:
①利沃夫,作者的出生地,原是一个讲德语的小镇,雅尔塔会议后归属于前苏联。作者就是在这一年(1945)出生,故一出生后就同父母一起被驱逐回波兰。
多重性颂
我不完全懂得而我甚至
乐于世界如不息的
海洋超过了我理解的能力——
对于它们的本质:水,投入
波希米亚-德国边界的
贝克池塘的雨,在
1980年9月,一个不具特殊
意义的细节,深深的日尔曼池塘。
让半氧化的自我平稳地
呼吸,让游泳者游过
浪峰,夜晚来临,猫头鹰从日常的
睡眠醒来,远远地
汽车慵懒地发出轰鸣。谁一旦
接触哲学而迷失
便不会被诗拯救,总还有
一些事物,难以断定,
令人痛苦。谁一旦领会到诗歌
疯狂的奔跑就再也不能品尝
家常故事石头般的平静
——每一章都是一代人的
巢穴。谁一旦生活过就再也不会
忘记季节轮转的快乐,
他甚至会梦到荨麻和牛蒡,而在梦里
蜘蛛看起来也不会比
燕子更糟。谁一旦遭遇
反讽,在聆听先知的讲话时
将会突然爆发大笑。谁一旦
不只是以焦干的嘴祈祷
便会记住来自一堵墙的
陌生回声。谁一旦
沉默,将不愿就一道餐后甜点
开口发言。而谁被爱的晕厥
击中,将再也不会带着被改变的容颜
重返书本。
你,奇异的灵魂,站在
这丰富性之前。两只眼,一双手,
十只善于创造的手指,和
一个唯一的自我,一瓣楔形的橘子,
姐妹中最年轻者。而听觉的
快乐不会破坏视觉的
快乐,尽管自由的骤雨会扰乱
其他温和的感官的和平。
和平,浓重的虚无,如九月之梨
充满甜蜜的果汁。
快乐的短暂时刻消失在
一阵氧气的雪崩下,在冬天
一只孤独的白嘴鸦将它的喙敲击在白色的
湖面上,在另外的时刻
一对啄木鸟,被一把斧子
吓坏了,在我的窗外看着
一棵病得不轻的白杨。
一个不在场的女人写着长长的
信而渴念膨胀如
鸦片;在埃及的一个博物馆,
不可动摇的,不断的,相同的渴念,
被反复记入具有几千年历史的褐色
纸莎草。情书总是归之于
博物馆,令人好奇的事物
比情人们更持久。
自我吞食空气,理性从每天的沉睡中
醒来,游泳者浮出
水面。一个美丽的女人扮演
一个幸福的女人,男人装得他们实际上的
更勇敢,埃及的
博物馆并不隐藏人类的弱点。
活着,是否只需活得更长一点,
献身于某颗更加寒冷的星辰的力量
而不将它偶尔嘲笑因为它如一座池塘的雾
暗淡和寒冷。诗歌生长
于矛盾之上但并不克服矛盾。
雨的轶事
我漫步树荫的篷帐下
而雨点偶然触及我
仿佛在问:
你的欲望是受苦,
啜泣?
柔和的空气,
湿润的叶子;
——香味是春天,香味是悲伤。
变暗的河流
变暗的河流流经公园。
远处,麻木的花园
被篱笆织成的粗辫子围在里面。
欧鸫鸟在那里唱着,奥斯维辛的
分支曾建立:
在
草下,来自俄国军医所的包扎物被掩埋,
草地因而
膨胀而肥沃。
滑翔机无辜地盘旋在空中,
在温和如欢乐之泪的雨中。
三个天使
三个天使突然出现
就在圣乔治街这家面包店附近。
不是又一次人口普查局的调查吧,
一个疲惫的男人叹息道。
不,第一个天使耐心地说,
我们只是想看看
你们的生活怎么样了,
日子的滋味如何以及为什么
你们的夜晚总是呈现出不安和恐惧。
没错,恐惧,一个可爱、眼睛像在做梦的
女人答道;但我知道为什么。
人类大脑的劳作已经衰退了。
他们寻求他们找不到的
帮助和支持。长官,只请看一看
——她把天使称做“长官”!——
维特根斯坦吧。我们的圣贤
和领袖都是一些忧郁的狂人,
他们知道的甚至不比我们这些
普通人多(她可
不普通)。
还有,一个正在练习
小提琴的男孩说,夜晚
都是一只空纸箱,
一个缺少神秘的首饰盒,
而在黎明时宇宙看上去
与电视屏幕一样干燥和陌生。
此外,那些热爱音乐本身的人
很少很难寻。
其他人相继发言悲叹
汹涌汇集成一支愤怒的奏鸣曲。
如果你们,先生们想知道真相,
一个高个儿学生嚷嚷道——他
刚失去母亲——我们受够了
死亡和残忍,迫害,疾病,
以及蛇眼般呆滞的
长时间的厌倦。我们只有很少的土地,
而有太多的火。我们并不知道我们是谁。
我们在森林里迷了路,黑色的星星
懒懒地移动在我们头顶仿佛
它们只是我们的梦。
但是,第二个天使有点害羞地低声道,
总有一些快乐,甚至美
就是手边,就在每时每刻的
吠叫声下,在安静心灵的入定里,
总有另一个人隐藏在我们每个人中间——
普遍,强大,无形。
野菊花有时有着童年的
清香,而假期里少女们
就像通常那样走出户外散步,
她们系上围巾的方式有着
某种永恒的意味。
记忆活在海洋里,在奔腾的血液里,
在黑色的、燃烧的石头里,在诗里,
在每一次安静的交谈里。
世界一如往常,
充满阴影和期待。
他原可以继续这样说下去,但人群
在扩大,无声而愤怒的
波浪蔓延
直到最后使者们轻轻升起,
升入空中,那里,他们越来越远,
他们轻轻重复:愿你们安宁,
生者、死者、未出生的人。
惟独第三个天使一言不发,
因为他是长久沉默的天使。
来自记忆
狭窄的街道自记忆深处显现——
让它做这首诗的深喉吧——
炼焦厂上方浓密的灰色烟雾
如火山将火星投入天空,
偿还着所欠星星的债务。
我的街道:两个薄嘴唇的
骄傲的老处女,——幸免于西伯利亚
和斯大林;一个年轻演员,渴望着出名,
还有教授G,在华沙起义中失去了一只胳臂
空荡荡的衬衫袖子似一片风帆。
我还什么也不懂,无事发生,
除了战争或对犹太人的大屠杀。
冬天阴沉的雪潜伏在屋顶,
警觉如印地安人,担心着春天。
假期到了,一只剥皮的橘子。
一名热切的教士在深红色的
新哥特式教堂大口吞饮福音;
哦,心灵里的心灵,基督受伤的胸脯。
感谢神在弥撒后赐予奶油松饼
帮助忘却一番拉丁文的拷问。
在营房新兵们正在训练,
我的一个朋友吹着小号
仿佛迈尔斯·戴维斯①,只会更出色。
年轻女士穿着宽大、
挺刮的裙子兜风。
丑陋的地球,被平展、黑色的河流
切开,好象一个德国学生
颊上的结痂,
白日平静;夜里
以两种语言低吟,
我们也生活在两种习语之中,
乏味、妒忌,难懂的黑话,
和另一种属于伟大梦想的语言。
正午云的眼温和
睁开,充满泪水和光的眼。
————
译注:
① 迈尔斯·戴维斯(Miles Davis 1926-1991),美国著名黑人爵士乐歌手、小号手。
关于空虚的论文
在一家书店里我碰巧最后翻到论“道”的一节,更准确地说,是读到《论空虚》。
我欣喜,因为那天我正彻底地空虚。
多么出乎意料的相遇——病人碰到了医生,
但医生并不说话。
穿过这座城市
穿过这座城市,在一个灰暗的时刻
当悲哀隐匿于阴凉的门下
孩子们玩着庭院
毒井上方,飘浮如风筝的
巨大球体
当安静,踌躇,最后的画眉鸟歌唱。
想想你的生活,它仍在继续
尽管已持续了这么久。
你能表达全部于万一么。
你能说出你看到的卑劣么。
你是否遇到过谁在真正地生活
你知道吗?
你是否滥用过崇高的言辞?
你本该是谁,谁知道。
你爱宁静,而你掌握的
只是寂静,倾听言语、音乐、
和沉默。
你为什么开始了述说,谁知道。
为什么在这个时代,为什么在这个国家,
——它仿佛还没有诞生,谁知道。
为什么在放逐者中间,在一间原属于某个德国人的
寓所,在悲痛,哀伤
和重获一个神话的徒然希望之间,
为什么你只有一个矿场吊塔阴影里的
童年,而不是在树林的荫凉里,
当小溪流过,一只蜻蜓看守着
宇宙一体的秘密
——谁知道。
还有,你的爱,你失去和发现的爱,
还有你的上帝,他从不帮助
那些寻求他的人,
却隐身那些拥有学位的
神学家中间。
为什么是在一个阴沉的时刻,在这一座城,
这干燥的舌,这麻木的唇,
为什么这么多的问题,在你离开
而返回那个王国前
——那里,沉默,狂喜,和风
已再次来临。
新年夜,2004
你在家里听着
比莉·荷莉黛的唱片,
她不停地唱,忧郁,懒洋洋。
你计算着仍能让你
阻止午夜的时间。
为什么死者平静歌唱时
活着的人却不能从恐惧中解脱?
————
译注:
①比莉·荷莉黛(Billie Holiday 1915-1959),美国著名的爵士乐女歌手。
一只鸟在傍晚歌唱
在巨大的城市上方,深陷黑暗之中,
缓缓呼吸,仿佛它的土地被炙烤,
你,曾经为荷马
和克伦威尔歌唱,甚至曾在
圣女贞德灰暗的遗骸之上,
你又一次抬高甜蜜的哀悼,
嘹亮的恸哭;无人听见,
除了丁香树幽暗的叶子里,
看不见的艺术家们隐藏,
一只夜莺被唤醒,带着一丝嫉妒。
无人听见你,城市正在服丧之中,
为它已逝的辉煌日子,伟大的日子,
那时它也曾悲悼
以近似人的声音。
在长椅上
克拉科夫,普兰蒂花园
你坐在长椅上,翻阅本恩①的诗
——周围嘈杂的街道,飞机在头顶,
当选总统不确定地笑着(只是一张海报)。
孩子在沙箱中玩耍,其中一个
从废井提来了水。
(草地上一棵花楸树,更远处,画展展台。)
我翻看火山岩的岩页
等候火山信号——谁赢了,生动的城市
还是离去已久的诗人的影子,
而最后到来的是沉默,平静——
从未知的某处,出乎意料地,到来
如你清楚知道,“难以描述②”。
————
译注:
①指哥特弗里德•本恩(Gottfried Benn 1886-1956),德语诗人。
②原文为法语 je ne sais quoi,意为“难以描述的事物”。
不可能
芝加哥,黑石街,5414号
写作,是如此艰难,假设
在家里,在穿越大海与黑色森林的
飞机上,在夜的寂静中。
永远从头开始,全速
接近,十五分钟后
放弃,不甘心地投降缴械。
我希望你至少可以听见,
——因为,如你所知,精于理论的人总在
提醒我们,我们往往错过了
要点,遗漏
更为深刻的意义,我们读着
唉,错误的书,
得出错误的结论。
他们说:诗是根本不可能的,
诗就像一间大厅,人们的脸
模糊在聚光灯的金色迷雾中,愤怒的人群
激烈的喧哗淹没了个人
毫无戒备的声音。
然后呢?巧言迅速腐烂,
而平常话语没有力量。
所有证据都在表明,“静默”
只需不多的信徒。
有时我羡慕死去的诗人,
他们不再有“坏日子”,他们不识
“怠倦”,他们区分“空虚”,
“修辞”的方式,雨,低气压带,
他们并不理睬那些“精明的评论”,
但他们一直在对我们讲话。
他们的怀疑与他们一同消失,
他们的狂喜却活着。
未写的哀歌,给克拉科夫的犹太人
约瑟夫大街是最悲哀的,像新月一样多余,
没有一棵树,虽然并非毫无迷人之处,
它也有着大教区,离别,宁静坟墓的迷人处;
在夜晚影子从各相邻的地方聚集在这里,
有些甚至是由火车从附近小城带来的。
约瑟夫是主的偏爱,但他的街道不识幸福为何物,
没有法老的事迹使它闻名,它的梦悲伤,它的岁月贫乏。
在圣体大教堂我为逝者点燃蜡烛,
他们住在远处——我不知道何处——
我感到他们也在这红红的火光里取暖,
像下第一场雪时无家可归者围在火边。
我走在卡兹米厄的小路上想起那些失踪的人。
我知道失踪者的双眼是像水一样的,不会
被看见——你只能淹没在中间。
听得见夜里的脚步声——但看不到一个人。
他们继续走着,虽然这里空无一人,穿带钉长靴妇女的
脚步,旁边是刽子手静悄悄、几近温柔的步子。
那是什么?在城市之上,
黑色的记忆移动仿佛彗星从高处滑落。
铁皮火车
铁皮火车停在一个小站
有一阵一动不动。
门怦然关上,铺路石踩在脚下,
有人道着永别。
一只手套坠下,日影转暗。
门再次重重关上,声音更响,
铁皮火车缓缓启动,
仿佛十九世纪消失在雾中。
漫游者
我走进车站的候车室。
没有一丝风。
我的口袋里有一本书,
某人的诗集,灵感的踪迹。
入口处的长椅上,两个流浪汉和一个醉鬼
(或者是两个醉鬼一个流浪汉)。
长椅另一头,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妇,非常优雅,坐着
凝视头顶某处,朝向意大利和天空。
我们总是被区隔。人类,民族,
候车间。
我停留一会儿,
不知道我应该加入哪一边
受罪。
最后,我在中间坐下
并开始读书。孤身一人但我并不孤独。
一个并不漫游的漫游者。
启示
忽闪又熄灭。呼吸的重山,接近
山谷。区隔仍在继续。
温柔颂
早晨是盲目的如初生的猫。
手指甲是那样忠实地生长,有一会儿
它们不知道会碰到什么。梦
是柔和的,温柔隐隐靠近我们
像雾,像克拉科夫大教堂的钟声
在它冷却之前。
晚期贝多芬
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
——孔子
无人知道她是谁,那不朽的
爱人。此外,一切都很
清楚。带羽毛的音符静静
停在五线谱的线条上
仿佛紫崖燕刚从
大西洋飞来。为了谈论他,
我应何为,他,一个仍在
生长的人。如今我们孤独行走
不再有幽灵和旗帜。混乱
长存,我们孤独的嘴说。
我们知道他不修边幅,
有继承性的贪欲发作,他对朋友
不是太公平。
朋友总是带着他们无懈可击的微笑
迟到一百年。谁
是那不朽的爱人?当然,
他爱美德甚于爱美人。
但一个没有名字的美神住在
他里面,强制着他的忍耐心。
他数小时即兴创作。每次
只有少数几分钟被记下。
这些时刻既不属于十九
也不属于二十世纪;仿佛盐酸
烧灼天鹅绒之窗,因此
打开了朝向更光滑的
天鹅绒的通道,细如
蜘蛛网。现在他们以他的名字
命名船舶、香水。他们不知道谁
是那不朽的爱人,不然
新的城市和面点也会享有她的
芳名。但这毫无益处。唯有天鹅绒
在天鹅绒下生长,犹如树叶安全地
隐于另一片树叶。光隐于黑暗。
无尽的慢板。疲惫的自由就是如此
呼吸。传记家们只是就有关细节
展开争论。为什么他那般
折磨侄儿卡尔。为什么
他走路那么快。为什么他不去
伦敦。此外,一切都很清楚。
我们不知道音乐是什么。谁在其中
讲话。它被用来向谁致词。为什么它
那般固执地沉默。为什么它绕着圈子、返回
却不依照福音书的要求
给出直接的答案。预言
没有完成。中国人没有抵达
莱茵河。再一次,结论表明
真实世界并不存在,相对于巨大的
花岗岩浮雕而言。秘密隐藏在
另外什么地方,不在士兵们的
背包里,而在一些笔记本里。
格利尔帕泽尔,他,萧邦。而将军们 ①
被铸以铅和金属箔的肖像,为了
给地狱的火焰一刻延缓
在稻草燃烧释放千瓦的热能后。无尽的慢板,
但首先是欢乐,狂野的
形式的欢乐,死神放声大笑的姐妹。
译注:①弗朗茨•格利尔帕泽尔(Franz Grillparzer 1791-1872)奥地利贵族,戏剧家。
叔本华的哭泣
是的,正是那同一个叔本华(1788-1860),
《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一书的
作者,自然之狡诈与天体之音乐的
发现者。后来,
某人将称其为导师。无事曾发生
因为无事会发生。那只是一个
小孩,乳臭未干者,与他
在青春期认识的一个女人长得有点相像——
青春期并不存在——一个曾对其毫无益处地
微笑的小孩,存在,很可能,
自然的一个代理人。
九月,并不重要,
不再打开心灵,大地只是
在缓慢变硬。
他回家,将自己
锁在里面,躲着仆人。锁的转动
多么光滑。很可能
出于某种阴谋。他开始哭泣。伟大哲学家的
小小架构,第七大陆,开始颤抖。
他的背心。他的浆得挺直的衣领。
发黄的脸颊。棕色的大衣。
所有这些可有可无之物颤抖着,
仿佛无数炸弹落到
法兰克福。他的孤独,密实编织的,
细如荷兰亚麻布,颤抖着。
热病
波兰就像一个移民唇上
干渴的热病。波兰,
一幅由长途列车的蒸汽熨斗
压出的地图。不要忘记
第一颗草莓的味道,
雨,夜晚的
潮润菩提树的香味;留心
咒语金属似的声音;记下仇恨,
国土转让如裁剪的上衣;
记住是什么在连接什么在分割。
单纯民族的土地,那样单纯
以致不能得救。一只因其恰当品行
被雄狮赞美的绵羊,一个总是受苦的
诗人。失去螯针的国土,无致命之罪的
忏悔。独处吧。
倾听一只未受洗的黑鸟的
歌。春天湿冷的香味
流溢着,一个残酷的标志。
克尔凯郭尔论黑格尔
克尔凯郭尔如此论及黑格尔:他让人想起某个
亲自建造了一座巨大城堡,却生活在
建筑近旁仓库里的人。
思想,同理,居住于
大脑最朴素的寓所,
那些许诺给我们的
光耀之地却覆盖着
蛛网,我们暂时只应享有
监狱里的逼仄牢房,狱中人的歌,
海关吏的好情绪,老警的
拳头。我们生活在热望中。在梦里,
锁落闩开。谁未能在巨大表象下
庇护一切弱小。上帝
是这世界最小的罂粟耔,
崇高地绽放。
在树林里
在树林里,在树冠里,在盛大的
树叶铺成的毯子下,在阳光华美的法衣下,
在感官下,在翅膀下,在魔棒下,
一种平静、困倦的生命隐藏在树林里,
它呼吸着,环行着,一幅永恒的草图。
富足的王国齐聚在橡木做的
读经台。松鼠奔跑,静止
仿佛小小的赤褐色的日落被藏在
眼睑下。看不见的人质
云集在橡子的壳下。
奴蚁带回成篮的果实和银子,
骆驼摇摆如俯首手稿之上的
阿拉伯学者,水井渴饮
水与醋,酸腐的欧洲
滴落如新伐之木上的松脂。弗米尔在画 ①
长袍和一道不会消退的光。
画眉舞蹈于马戏团的帐篷下。
斯沃瓦茨基已移居巴黎;他 ②
狂热地买卖股票。一个富人
缩身穿过针眼,
他呻吟、呜咽,哦何等的剧痛。苏格拉底
向开采黄金者解释何为
谎言,何为美德。
桨手缓慢地划船,水手缓慢地
航行。华沙起义的 ③
幸存者喝着甜茶。他们洗好的衣服
凉在树枝上。哪里是我的国家,
有人在睡梦中问着。一只绿色的帆船
系在生锈的锚上。不朽灵魂的
唱诗班排练着巴赫的清唱剧,在全然的沉默里。
附近,尼默船长在一只狭长的睡椅上 ④
打盹。一只啄木鸟拍发着
有关占领迦太基和 ⑤
波士顿茶会的加急电报。
一只鼬鼠毫无变身成为
麦克白女士的打算,在树冠里 ⑥
没有任何良心的不安。伊卡洛斯 ⑦
安祥地溺死。上帝在倒着卷轴。惩罚性的
远征回到兵营,我们将长久
活在阿拉伯装饰图案的线条里,在褐黄色的猫头鹰
叫声里,在欲望里,在无家可归的
回声里,在丰盛树叶的长袍下,
在树冠里,在某人的呼吸里。
① 弗米尔,荷兰画家。
② 斯沃瓦茨基,波兰浪漫主义时期杰出诗人。
③ 华沙起义,1944年8月至10月,波兰人为驱逐德军而在华沙举行起义,起义坚持了63天,约有1.8万名战士牺牲,另有18万华沙市民丧生,大批华沙市民被投进集中营。
④ 尼默船长系Jules Verne在1870写的小说中的虚构的人物。
⑤ 迦太基为非洲北部的古代城邦。
⑥ 《麦克白》为莎士比亚名剧,主人公麦克白是有野心的英雄,他在夫人的怂恿下谋杀苏格兰国王邓肯,做了国王。
⑦ 伊卡洛斯,希腊神话里的人物,代达罗斯(Daedalus)之子,父子被囚在克里特岛上。伊卡洛斯(Icarus)因蜡做的翅膀被太阳融化坠海而死。
一条河
来自诗的诗,来自歌的
歌,来自画的画,
总是这样友好的
浸润。在河的
另一岸,在存在的阈限,
士兵在行进。一支黑色的军队,
一支红色的军队,一支绿色的军队,
钢铁之虹。在中间,平滑的
水,冷漠的波浪。
自我
它是小的并不比一只八月的蟋蟀
更易见。它爱装扮,化装,
一如所有的侏儒。它寄居在
花岗石块之间,在有用的
真理之间。它甚至适于
绷带之下,粘合剂之下。海关吏
或他们漂亮的狗都不会找到它。在
赞美诗之间,在同盟之间,它隐藏自己。
它扎营于头骨的落基山脉。 ①
一个永远的难民。它是我,而我
怀着惊惶的希望最终也未找到
一个友人,是它。但自我
是那么孤寂,那么不信任,它不
接受任何人,甚至我。
它贴住历史事件
像水贴着玻璃杯一样紧。
它应可以充满一只新石器时代的罐。
它是不知餍足的,它要在水道里
流动,它渴望越来越新的容器。
它要品尝没有墙的空间,
扩散自己,扩散自己。然后渐渐消失
如欲望,而在一个八月之夜的
沉默里你听到唯一一只蟋蟀耐心地
正在与星辰交谈。
译注:①落基山脉(Rocky Mountains),又译作洛矶山脉,从阿拉斯加到墨西哥,南北纵贯4500多公里,广袤而缺乏植被。
闪电
我们活着所知甚少因而渴求
知识。仿佛植物,它们朝向阳光
生长,而我们寻求正义
我们仅在植物里找到了它,
在栗树的叶子里,和遗忘一样
巨大,在轻轻摇晃
无所承诺的羊齿草丛里。
在沉寂里。在音乐里。在一首诗里。我们寻求
正义,将它和美混为一体。
情感受严格的法律控制。
我们朝残忍
和厌倦背过身去。没有办法,我们
十分清楚,唯有只言片语,讲一个
完整的句子这样的事于我们也是
奇谈。多么容易就能恨上
一个警察呵。甚至他的脸对于我们
也是制服的一部分。别人的错误
太容易发现。在一个大热天,河流
倒映出山峦,云彩。那时生活
就像一只气球完满当它继续。
云杉树笔直静立,树阴
与寂静,海洋一样深。绿
眼睛,你湿润的皮肤,
我的小蜥蜴。在夜里,无声的闪电
在天上。那是别人的思想
烧尽了平安。有人不得不
匆匆打起包裹,走向远处,
不论东还是西,画出一条
逃亡的路线。
在从前
在从前,我们信仰不可见的
事物,相信影子和影子的影子,
相信光——黑和粉红如眼睑。
哎,一部摄相机的爪子伤害着影像。
因此现在我们只能相信
从前,就像可怜的从前
习惯相信我们,他的曾孙。
他梦想我们能逃离
每一代里由丹东和罗伯斯庇尔,
贝里亚和其他野心勃勃的信徒
设置的陷阱。因为没有任何庇护所,
所以有庇护。因为不可见的事物
和声音存在一起
所以无人听见。没有任何安慰之物
所以有安慰,在
欲望的肘部下,珍珠
将会生长,只要眼泪还有记忆。
而溜冰者从断崖处返回时
不会失去他的平衡。而
黎明和送奶工早早起身
跑过雪地,留下白色的脚印,
迅速被水注满。一只小鸟
饮那水并歌唱,再一次
它拯救事物的无序和你和我
和这歌唱。
不要让澄明的时刻消散
不要让澄明的时刻消散
让弥散的思绪在寂静中持续
尽管纸页似已填满而火焰摇曳
我们还没有达到我们的高度
知识生长缓慢像一粒智慧的牙齿
人的身高的刻度依然
仅及一扇白色的门
远远的一首歌和一只喇叭
欢快的声音如猫移近
消逝的并未落入虚无
司炉工依然在朝火上添碳
不要让澄明的时刻消散
于某种坚硬干燥的物质
你必须镌刻真理
力量
那搏动在粗树枝
和植物液汁里的
力量
也居留在诗歌里
但它是宁静的
那盘旋在亲吻
和渴望里的
力量
也存在于诗歌里
虽然它是寂静的
那生长在拿破仑的
梦里并告诉他去征服俄国和冰雪的
力量
也在诗歌里
但它是非常平静的。
流亡者之歌
我们存在于异国的城市。
我们称其为本国的但不会久。
我们从东走到西,在我们前面
滚动着一只燃烧的太阳的
巨大火圈,仿佛马戏表演里,驯狮,
敏捷地从中穿越。在异国的城市
我们看着古代大师的作品
并毫不诧异地从那些悠久的
绘画里认出我们的脸。在以前
我们就活过而且我们懂得受苦,
我们只是缺少词语。在巴黎的
东正教教堂,最后的灰白头发的
白俄罗斯老人向神祷告,向
比他们年轻几个世纪却一样
无助的神。在异国的城市我们会
留下来,像树,像石头。
无期徒刑
那些痛苦结束。
不再有哭喊。在一本旧相册里
你看着一个犹太孩子
在死前十五分钟的脸。
你的眼干涸。你把水壶架上炉子,
喝茶,吃苹果。
你将活下去。
总是正确的人是什么样子
总是正确的人是什么样子
他系哪种领带
他是否以完整的句子讲话
他穿十分磨损的衣服吗
他来自血的大海还是
遗忘的大海他的衣服仍然
留有很重的盐味的痕迹吗
他来自什么时代
他的脸是否焦黄
他在梦里哭泣吗他梦到什么
总是在这同一间房里
墙壁的心脏被取出他是否
和自己说话他住在一个老人
租借的身体里吗为这件小室
他付出了多少不安他是一个流放者吗
来自哪个城市是好奇心
驱使他吗这是否值得
谁能回答他的外套上
那个污点是什么谁站在他的身后
你是否能告诉他任何事情都是
相对的取决于你怎么看待它
没有人知道它究竟怎样
你是否能认出他
当他在脑袋的重量下驼着背
走过街道
二十一岁的士兵
我不会画画,我的嗓音变哑,
我没有通过高中期末考试,
我不会成为艺术家。他们指派我
到步兵营,祖国之子的
第二个单位,我们擦我们的枪并聆听
和平年代的讲话,战争拖延着,
房屋闭上的眼注视着动物们的
反叛以及更年长的牺牲者组成的
望不到尽头的队伍,我的母亲给我带来
面包在渴求真理的时刻给我带来隐藏的
报纸,我将面包分给朋友,用报纸
建造军舰,伟大的战斗和意想不到的
胜利等待着我们,
隆隆作响的货车和喝醉军官的叫喊
在夜里吵醒我们,二十一岁的
士兵们,渴望着血,深信
真正的战争在迫近。
哲学家们
不要欺骗我们了哲人们
工作不是一件开心事人不是最高目标
工作只是没命地流汗主啊当我回到家里
我只想睡觉而睡眠像一条驱动带
将我输送至接踵而来的一天和太阳的
赝币早晨撕开我的眼皮它们仿佛在我出生
之前就已禁闭我的双手像两个外籍工人甚至 ①
眼泪也不属于我它们参与公共生活
像豁嘴的演讲者和已经
长进大脑里的一颗心
工作不是一件开心事而是不可治愈的痛苦
像敞开的良心之疾像新住房在建项目
市民得穿着高高的皮筒靴
绕行通过
译注: ① 此处“外籍工人”原文为德语。
不朽
这些十九世纪可怜的诗人
两颊绯红的梦想家
我们为灵感燃烧的
伟大的兄弟同意留下自己的肖像
今日巴黎流派诗选的明星们
种种引文的作者你们证明
曾经所有的不公都是正当的
真相
起身吧打开所有的门解开绳子
从神经之网释放自己
你是耗尽了鲸鱼的约拿
拒绝跟那人握手
站直了拧干舌头的软塞
扔掉这层茧撕毁这些隔膜
深深地吸入空气
慢慢记起句法的规则
说出真相说你亲手服侍的东西
左手端着爱右手端着恨
会有一个未来
会有雨,会有盛宴,会有
篝火,栗子壳会劈啪裂开,
会有叫喊,会有人藏在灌木丛里,
有人会被小蛤蛎绊倒,
瓦斯和丁香花气味发散空中。
会有大笑,会有哭声,祷告,一本正经
和悄无声息的谎言,会有一个未来,
只有你会留在这里,在这火车站的
二等候车室里,在奥地利皇帝的肖像画
下面,与雪茄的烟一起变黑。
楼梯内的精灵
在无趣如照相机暗盒的
楼梯上,一个被信件、老鼠
和苍蝇占据的动物园,思想的蓝色
火花突然闪亮。在上方,
喧闹的派对在进行,
众人的节日。夜晚,
一个头戴宽边镶带软帽的
修女,沿圣约翰大街
跑过。未曾说出过,
羞涩的言辞,浮现,
“是的”,“不”,一个藐视的表达,
一次逻辑的展览:最后,气喘吁吁,
如一个赛跑选手,胜利的
演说开始。伴随着
影子,幻象,不能兑现的梦,
与闪过天宇的巨大数字
1的第一次亲吻,
高中生的舞会,滑稽的曲调,
你是我的命数,当然,
发生的一切与命数
有着鲜明的相似性,相同的眼,相同的
鼻子,虽然意义完全
不同。游行沿着长街进行
到达一面更新的旗帜下,
在公寓里丈夫们杀死
他们妻子们的青春,在楼梯上,
在半明半暗里,在半敞的
窗户,草稿,局部的
扶手,楼梯的平台之间,一个
不同的领域扩展。昏暗
只是缺少光,一个更暗的
影子,折皱的纸,更灰的
灰,黑色的白,死的
深红。昏暗鼓舞信件、老鼠
和苍蝇,你听到光的脚步
和微弱的回声,在窗台上
疲惫的嫩叶子在打盹,
悲痛和流言的女儿。看不见的,
楔入门槛下的,一只蜘蛛,
那个领域的半神,编织着
它胶质的网。苍蝇不
相信自己的存在,它们
只是大笑,偶尔落泪,或是
默默地祈祷。无人收集,
孤零零的,信件,慢慢
读着它们含糊的信息
仿佛在一本地质学教科书里,
未被贴上信封的邮票。
在一面墙上,靠近地下室,
用粉笔歪歪扭扭涂写的
一条标语:没有什么比他人的自我
更坏的东西,以及一个难以辨认的签名,
一个C,或是一个Z。
只需伸出你的手
一个后院就立刻开始,
此时空荡荡,像一只碟子等待着
草莓,斑鸠
警觉地睡着,它们将会被保留
在本地孩子们记忆的
禁猎地。物体互相低语,
老木头吱吱作响。
最老的老鼠中的一只
名叫伏尔泰,固执地 ①
沉默寡言,鄙视浪漫主义时期,
甚至在死后也避免说到
死。谁在夜晚赞美夜
将活不到黎明。黑暗的
诱惑,甜蜜如牛奶
巧克力,却并无意义,而
头戴假发、上了年纪的老鼠做了个鬼脸。
在上方,晚会和谈笑声
继续着,片刻之后某个被欢乐的
光环包围的人将离开同伴,重重地
摔到人行道上,将道一个
法国式的别,如氧气流走,远航
在记忆里搜寻
像被缝进亚麻布里的
线头似的,未曾说出的言辞,将跌倒
在草里,在芦苇丛,在沙里
在泥里。但在这个灰色,局促的
楼梯世界,在片刻可怕的
空洞之后,爱的呻吟又将响起,
还有激烈的争吵,以及反讽的叹息。
译注:①伏尔泰(Voltaire,1694-1778),法国启蒙思想家、文学家、哲学家。伏尔泰的文学观点和趣味,基本上承袭17世纪古典主义的余风,与同时期的浪漫主义的代表人物卢梭颇为相左。
在他人创造的美中
惟有在他人创造的美中
存在安慰,在他人的
音乐,他人的诗里。
惟有他人能拯救我们,
尽管孤独品尝起来像
鸦片。他人不是地狱,
如果你一早看见他们,
额头光洁,为梦洗净。
我因之犹豫该用那个词,
“他”还是“你”。每一个“他”
都暴露出某个“你”,但
作为回报,某个他人的诗
提供冷静对话的忠实性。
飞越美国上空
飞机穿过暴风雨,一个移动的
避雷针。一把伞。转换途中的
一个等候室。昨天
某个美国教授论及
鲁热维奇(要被屠杀
他却幸存了下来)。闪电割裂天空
像敏锐的剃刀(无人如此想)。
他幸存,我们幸存。
生活是如此
胶着和懒散,而死亡却并非为虚无
所准备,仿若有着巨大的影子,
他几小时地坐在伦勃朗的画室,
一个黑衣守望者,一个幽灵般的过路人。
机舱服务员微笑如
自由神像(更像
礼貌神像)。
在沉沉的
云团之间,飞机穿过墨水,织锦,
搜寻着抵达机场的航线。
幸存意味着置身暴风雨,
置身一艘颠簸于带电的思想之海的
船上,置身肉体的石蜡
以它最初和最后的形式。再一次,
轻轻地,我沉默、不忠的自我飞行
在扶梯之上。迈向初始的道路
没有终点。我的前额
不会接触到那最后之门凉凉的
铜手柄,只要鸟儿的“阿门”
没有最终响起。
复活节前的星期日
基督在破晓时被钉上十字架,
一周前,胡子拉碴,
染污的衣服,消瘦的脸上
一副茫然的愁容,
被一群半扣半敞制服的
士兵包围,
被仓促钉到木头上。
连续七天的兴奋被叫停,
阴郁的星期三和星期五的仇恨。
他们中断了撤退
与青春期男子的
神秘的上升,我们已失去七天
禁欲的机会,没有了时间
忏悔,新的盛宴摆起来了,
充满未知的火的胜利。
读书
读书,啊,我们总是忘记
是谁写作、在每一页
每一句存在多少争斗。
仿佛舞台上,黑黢黢移动的树林,
在笔下生长,一支飞行中
被攫取的箭,一只窃自不真实的
鸟身体上的羽毛。只是现在
它们安静地立在书架,毫不在意,
没有回忆,仿佛那些坐在大街
长椅上晒太阳的老人。
读书,我们总是忘记
恐惧是一匹狼,当夜幕降临
他总是害怕自己,他并不知道
某处是否存在一面镜子,一处泉眼,
能够熄灭他倾斜的双眼里
那摇曳的黄色光焰。我们读书
为了释然地,知道,
柏拉图的野兽是如何危险,那昏昏欲睡的
老虎,只是在白天出来吃人。
关于波兰的诗
我读外国诗人写的
关于波兰的诗。德国人和俄国人
不仅有枪,也有
墨水,钢笔,一些心肠,和大量的
想象力。他们诗里的波兰
令我想起一只胆大包天的独角兽,
以挂毯的羊毛为生,它
美丽,虚弱,鲁莽。我不知道
这幻觉的机制建立在何物之上,
连我,一名冷静的读者
也要着迷于这童话里毫无抵抗力的国土,
这土地喂养出黑鹰,饥饿的
皇帝,德意志第三帝国和第三罗马帝国。
未知之城
哦未知之城,清凉的摇篮
雪落在一幅地图上
居所的绿色屋顶
发出笑声的窗台
未知之城远远隐藏在
我不知道多少温和的山中
曾经普通的一切不再是可能的
不同的风转动着镀锡风信旗
在帝国的森林里在皇家的配膳室里
野樱桃那么甜那么黑等待
有人将它们喂养利维坦 ①
而命运将盛满的血交到我们手中
伯利恒之星削着一柄小刀 ②
① 利维坦:字意为裂缝,在《圣经》中是象征邪恶的一种海怪,通常被描述为鲸鱼、海豚或鳄鱼的形状。利维坦在《旧约圣经》中是一条混沌之龙,是耶和华所创造出来的生物中号称最大的。这个时候它还不是恶魔,只是神所创造的怪物罢了。但是到了《新约圣经》或后来的基督教文学,它就被视为反抗神、要让世界毁灭的恶魔。
② 伯利恒,在耶路撒冷南方,相传为耶稣降生地。
审判
一个检察官(秃顶,压低声音讲话,
口吃),三名法官(右边
那位玩着属于坐在
中间那位的
眼镜),三个胡子拉碴的被告
(和观众交换着微笑),
三名辩护律师(白头,备忘录,
绿色细条纹镶边的长袍礼服),
三个谎言,二个似是而非的真理,一个
正义(无随员,没有理由),
窗外一只白嘴鸦擦着它永远的外衣。
女书记员打着呵欠。法官,坐在
左边那位,数着灰尘覆盖的墙上
并不存在的树。厌倦
与自己压着韵,仿佛它是
一个肉体的人。公诉人叱责着
被告的记忆力,这是什么意思
不顾遗忘,它的存在
法庭已经忘记。有人哭泣另有一些闷死
现实,苍白如冬天的幼苗
土豆,又在发芽。
法官,一个具有造物主品质的裁缝,
仍在公开和秘密地沉思
多少年他将夺去自己和那三个的生命,
共同的、神圣的、美好的、防火的生命。
我的大师
我的大师并非完美无缺。
他们不是歌德,
仅在远处的火山呻吟时
才有无眠的夜晚,也不是贺拉斯,
以神和祭坛男童的语言
写作。我的大师
征询我的意见。从一堆羊毛织物
外套,迅速滑落
覆盖了他们的梦,在黎明,当
凉风向那些晨鸟提问,
我的大师悄声耳语。
我能听到他们的只言片语。
悲哀,疲惫
悲哀,疲惫,孤独,不算过分,
你站在窗户边,靠近那幅画布
纳入了街道,世界,或城市,
阿诺菲尼太太与丈夫断绝了关系。
柏格森的昆虫摆动,摆动
陷于蜘蛛网。在我们之间,
海洋流动。在我们之间,龙卷风
睡眠。在我们之间,战争微眠。
他人的疏远依然不变。在我们之间,
将军们点数着箭筒里的箭镞。
在我们之间,渴望的火焰。悲哀,
疲惫,不算过分,还有孤独,忍耐吧,
请敞开白色的窗扇。
亚当·扎加耶夫斯基 (Adam Zagajewski )波兰极具国际影响的诗人、小说家、散文家。1945年生于利沃夫(今属乌克兰),出生后即随全家迁居格维里策。1960年代成名,是新浪潮派诗歌的代表人物。1982年移居巴黎。主要作品有《公报》、《肉铺》、《画布》、《炽烈的土地》、《欲望》,》、《尝试赞美这残缺的世界》等。2004年获得由美国《今日世界文学》颁发的诺斯达特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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